我有在南方读大学的经历,工作后也曾驻扎南方工地,这让我对这里的生活习以为常。除了拗口的方言,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这个旱地里长大的人华丽转身。当然,每次转身之前,都还要给自己找一点新鲜的印象,保持对这份艰苦工作的一点点留恋。

一大早,这个偏僻的小镇子里就想起了嘹亮的起床号,号子声从厂门口的劣质喇叭里传出来,却出奇的响,让美梦瞬间破灭。眼睛一睁开,头脑中就出现了一串串亟待解决的问题——钢制轨道不够长,盖板要加固,管道要加防腐垫,监理人员调动,土建施工变更……我靠,每天都是这些事情,杂乱而又琐碎,让人不胜其繁。这让我想起电视剧《蜗居》里的一段台词:“每天一睁开眼,就有一串数字蹦出脑海:房贷六千,吃穿用度两千五,冉冉上幼儿园一千五,人情往来六百,交通费五百八,物业管理三四百……”简直是精确地描绘了巨大压力之下,生活的万般无奈与百感交集。

顶着无奈与艰巨的任务,我提前半个小时爬起来,估摸着温度,磨磨蹭蹭地穿衣。出门洗漱时总能见到“老爷子”——一名退休返聘的老员工,他每天几乎五点钟就爬起来,百无聊赖的进行一些梦游式的活动。例如,对碗筷进行煮沸消毒,来回不停地清理地板,看一些奇怪的清晨电视节目。不过,有时候,他也会心血来潮的为我做好一顿早餐,让我不胜感激。虽然,早餐的内容总是大米清粥、馒头和咸菜,不过这也比我自己做得要顺口得多。多数情况下,我会在洗漱完以后迷迷糊糊的往锅里面到点油,把电磁炉打到最大档,扔几片馒头片炸一下来充饥。十有八九会把馒头片的一面炸黑,就是黑得一点也不客气那种。另一面则吸取教训少炸一会儿,撒点咸盐,油黄油黄的吃着还挺满足。

西南的天气总是雾气弥漫,尤其是梅雨季节,就算是晴天,也要等到九点钟以后才能看得见太阳。每天早上,我都要和“老爷子”骑着自行车,在能见度在30米以下的雾气中穿行。从住处到工地,大约要20分钟的自行车程,途中要依次穿过热闹的厂门口,怪味轰轰的火电厂和一片绿油油的果树林。果树林里总有些热带植物突兀的冒出来,很是赏心悦目。在穿过果树林的路上,总有一个萎靡的老头子,半睡半醒地用手举起拦路杆,放我们进去。五、六米长的金属杆,加上配重,让老头子举重若轻。如此往复,天天如此,不知疲倦。据说,这样做的目的,只是为了防止有车辆开进来,偷走果子和树苗。

“老爷子”说话很慢,大概是年纪真的大了,经常是你要跟他说一个事情,要等到你说完了五、六分钟后,他都没有反应。正当你痛苦不堪决定放弃交谈的时候,他又突然转身,跟你兴致勃勃的说起刚才的事情来。这种偏差经常让我有种错觉,好像用卫星电话与北极的爱斯基摩人通话一样。不过这种性格,倒是显得极其稳重。跟人交往时显得不严自威,底下的工人和头头们,总是以为老头子懒得屌他们,不停地用眼睛瞄我,想让我接个话茬什么的,免得过于尴尬。当然,我对此也是不闻不问,反正我说的话也是多余。

这样的工作其实落得个轻省,仗着自己年轻,别人都以为不谙世事,除了吃饭的时候恭维几句“小伙子,多吃点”之外,也没什么话要和我交流。我坐在还没有建好的水池子边上,远远望着江上的那座宏伟的铁索桥,虚着眼睛发呆。有时候也若有所思的抽一颗“娇子”,烟雾缭绕中的长江大桥显得更加有味道。每当这个时候,脑子里就会想一些关乎人类生存和宇宙起源的大事情。先宇宙之忧而忧,有些亘古烁今的感觉。可惜我没有诗书才华,否则一定写出个“谁主沉浮”出来。

白天的日子就是这样忙碌着度过,好像每一秒都充斥着程序的意味,按部就班地就能把一切熬过去。

随着夜幕慢慢低沉,厂门口的两盏探照灯直入云霄,明亮之极。两条光柱时而来回飘摆,摇曳得毫无顾忌。来到这里做客的人,可能唯一记得的标志,就是晚上这两束光柱了。我背着背包在中心广场上走来走去,看着一些青年男女绕着广场不停地沿逆时针走动,走了一圈又一圈。我很是奇怪,问老爷子他们在做什么。老爷子很不屑的说,当然是锻炼了。这个广场是小镇唯一可以活动的地方,虽然车辆很多,空气也一般,不过只有这里有路灯,可以保证安全。我一时无语,在大城市生活惯了,似乎晚上有着无穷无尽的取乐方法,只要有钱,就可以肆意挥洒。来到这里才猛然醒悟,其实更多人需要的,不过是一个晚上能够照明的地方,

有很多人担心中国未来的老龄化会越来越严重,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来到这里。虽然已经基本完成了城市化,但是这个地区的老年人依然多得让人难以承受。尤其在晚上,当职工们忙完了工作,在家休息的时候。闲了一天的老人们便倾巢出动,迅速占领了整个街区。那阵势远远超过了上班时的滚滚车流。

我回住处的路上闻到了一股下水道的怪味,还以为是哪里的下水管道发生了泄露。然而循嗅望去,看见路旁的住宅楼下面有一个50分米见方的出水口,从口里流出的水,散发着阵阵臭味。水流顺着路边的小沟渠流向远方。原来,这就是人们晚上做饭产生的生活污水吧,没有下水道,这些水就顺着路边直接流向远处,到底流向何方,我也不太清楚。

我的少年时期,就是在一个庞大的国有企业中度过的,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如此熟悉,统一的街道,统一的服装,统一的住房,统一的交通工具,甚至企业的标志都是统一的。这种熟悉让我感到阵阵揪心。

多年过去了,很多企业发生着巨大的变化,随着时代的脉搏不断衍生,不断解体,不断发展。可是仍然有如此多的企业依然生存在几十年前的状态。这里的人习惯了社会主义的组织体系,时时刻刻都有着党团的光辉,随时随地都有祖父三代相识的童年好友。上下班的集结号是他们生活的唯一节奏,也许多数人不需要有什么想法了,他们就这样盘桓在一个古老的幻想中,生生不息。

这种无限制的重复,让我感觉到一种无法承受之轻。